Shall we live back to Noachian

形代流し

*明王发愿:知我心者,即身成佛。但要问如何知?……来,削个纸人吧。




“给我你的血。”弦一郎说。


居室在二楼,紧挨着附橹。破风底下留有小窗,能清楚地瞧见本丸的入口。原本是御子住着的。但一来总不能让孩子在交战时还住在那儿,二来也为了方便遣人,他短暂地同御子调换了住处。居室内的北侧有间小屋,是给忍者住的。孩子虽然搬出去了,忍者却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落脚,便还是住在那里。


两室之间只隔一扇袄障子。御子住这儿的时候不喜欢把障子门拉上,狼于是也没有这个习惯。弦一郎搬进来后同样没有要动手将门拉上的意思,不知道是没意识到那里有一扇门,还是无所谓那里没有一扇门。倘若考虑到忍者从不走正室的门而总是走窗这件事,应当就是前者吧。狼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做。枭教过他很多,唯独没教他察言观色,恐怕是没想到他除了御子以外还会有别的主人。苇名弦一郎不管待谁都是一副冷脸,不知道真就是长成了这副样子,还是在摆脸色给所有人瞧。对他、御子、英麻,都没有分别,唯独同一心讲话的时候要松快一些。狼瞧见过一次,觉得他是在努力地学一心的样子。


出去办事的时候,狼多少也听了一些外头的声音。都说一心大人的孙子同他不像,就算是幼时收养来的罢,性格也完全不随一心,总感觉有些瞧不起人。本事虽然有那么一些,比起一心总是差着一截。狼琢磨着这些事儿弦一郎总不会不知道,但看他那脾气也不屑在乎,更可能的是在讨老爷子开心,盼他在病中好受些。可嘴角往下沉久了又很难动起来,于是显得更有些桀骜古怪。狼努力读了,觉得读不太懂,决定还是谨慎为好。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才尽可能想要少在弦一郎面前出现的吧。


因为居室靠外侧,再加上弦一郎自喝了变若水以后似乎十分厌恶火光的缘故,夜里几乎不点灯。窗户很小,月亮很难照进来,但忍者的眼睛在夜里也能视物,倒不觉得有什么麻烦。视线没有拟定的某个落点,总是习惯性地盯着屋里的另一个活物瞧,不知道是当成了要保护的对象,还是要警惕的对象。弦一郎比起御子要敏锐很多,被他看久了,总是皱眉,有几次也回望他。狼起先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只觉得他血红色的眼睛在深夜里头瞧起来有几分非人的味道。后来慢慢明白了,猜想那是希望自己转开视线的意思,于是闭上眼睛,面孔却还是朝向那边。能感觉到气氛渐渐缓和下来,脸上却还被对方的视线或深或浅地刺着,只好侧过身去,面朝墙壁,空气又松缓些。直到那双带血的眼睛彻底移开了,狼才掀起眼皮,盯着近在咫尺的墙壁瞧。


屋里黑透了,但墙上还是能隐约瞧见影子。照出影子的光是哪里来的呢?狼闭上眼睛,感觉那股视线又顺着后背爬到他的脖颈上。要是能够问问父亲就好了。他想。然后他听见弦一郎说:给我你的血。


狼没有动。没有应答。夜里很冷,他躺下前将围巾多围了一圈,缠得很紧。能感觉到抵着后颈的地方有硬硬的结块,像是沾了血又冻住了以后的那种硬。起先只是轻微地蹭着皮肤,渐渐觉得有些疼痛,像是被什么东西擦伤磨破了以后那种滚烫的刺痛。但他需要休息。需要把身体蜷起来,在很小的一块地方保持舒适的温度。狼没有动。他希望是自己听错了。然后他听见了弦一郎掀开被褥的声音。视线的重量仍旧停留在他的脖颈上,但狼只是假装自己已经睡着了。


有手指贴上耳朵后侧。


手起先只是落在那里,然后施加了一点点力道,沿着血流的方向按了下去。他的眼睛在眼睑下轻轻地滚动了一下,或者颤动。弦一郎在找一根足够让他喝饱的血管。他通常习惯从脖颈里喝,那里现在被围巾挡住了。狼克制着放缓了呼吸,但是那个抵着他后颈的小小突起忽然开始爬行。他的汗毛竖了起来,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一阵冷风。可那阵风没有来。弦一郎只是扯松了他的围巾。


有身体越过了他的,要去取榻里侧的东西。狼警惕起来,缓缓地睁开眼睛,看着那只手越过楔丸,越过拜淚,然后抓起了一柄白色的小刀。他的血管忽然猛烈地抽动了一下。


他知道苇名弦一郎在这里,以一种奇异的方式。他能感觉到头发垂落下来,和鼻子里呼出的气息一起刺在他的脖子上,逐渐在那里圈出一块湿润的角落。还有嘴唇。嘴唇在吮吸,在将他的血抽离他自己。这次没有牙齿刺破他的皮肤。他感到疼痛,但那疼痛被好好地包裹了起来。随之而来的是温暖、柔软,像是幼兽在被舔舐。父亲已经不在了,但是他仍旧感到安全。视线四下浮动着,他觉得自己好像瞧见了父亲留下的血迹,在墙壁的角落里铺开一块发黑的污渍。


狼轻轻地将眼睛合拢了。脖颈上的触感还在那里。他回想了一会儿,发现自己想不起来枭的尸体到底倒在了望楼的哪个角落里,因而也不知道那一块黑渍究竟是不是父亲的血渗下来了,只知道父亲确实流了很多血,将他自己粗砺的发辫和底下铺着的一大片草席都弄脏了。他不知道拿这尸体怎么办好,倘若是在外头的话就可以扔下山谷去了。但父亲带来的人似乎不知道他已经死了,或许也不在乎他的死活,仍然盘踞在天守里。狼决定先去看一眼御子,嘱咐了孩子不要乱跑,又贴着檐廊潜去看老人。草鞋踏在积起的雪里,马上没过了足袋,冻得脚趾发麻。抬腿的时候发现雪里有淡粉色的印子,觉得可能是沾着父亲的血了,于是悄悄退到阴影里,抓起一团雪将草鞋底下默默地擦干净,又把踩过的雪踢踢平整,这才接着往前走。足袋已经湿透了。


上回见着药师的时候,已说了老人的状况很差,不知道能不能捱过这个冬天。老人自己也知道近来时势紧张,将城内一概事务都交给了孙子,自己则不再以苇名一心的身份外出。药师为了照看老人搬进了天守,今天不知为何却不在。老人独自一个坐在地炉边上喝酒,比上回见的时候瘦了许多,瞧起来不太精神。看见狼进来,仍旧低垂着头,只问他:“阻碍斩断不死之人,你都斩杀了吗?”


“斩杀了。”狼低声答道。


“是吗?”一心点点头,不很高兴的样子。很久没说话,也没再喝酒。过了一阵才说:“斩得好。”眼睛仍旧盯着手里一盏很小的酒盅瞧,手指瘦长干枯,皮肤皱起来,有零星几点或深或浅的瘢痕。狼也盯着那盏酒盅瞧,打不定主意是走是留。他本想着多少要问到拿尸体怎么办才好。父亲流了太多血,再这样下去恐怕连底下的木板也要渗透了,更可能的是马上会被他带来的人发现。他又等了一会儿,感觉老人是不打算再同他说话了,只好低了低头,起身离开。草席上只剩下两块深色的湿痕。老人还垂着头。


弦一郎离开城内已有三四日。这天晚上忽然回来,不知道是有寄鹰众将消息传了出去,还是只是碰巧办完了事情。见着狼的时候已是深夜。狼没听见交战的声响,不知道他是怎么避开那些孤影众、上到望楼来的。弦一郎敲了三记望楼边缘的栏杆,立刻就有寄鹰众跳下来,把枭的尸体背走了。狼在他转身的时候听见了一记清脆的声响,警觉地抬头去看,发现他的后腰上悬了两口刀,正在不住晃动。一口是他惯用的打刀,另一口是柄极长的野太刀,没有带鞘,通体漆黑,隐隐可见暗色的瘴气从八瓣蓮華中渗出。是不死斩。


他张开嘴欲要问,又止住了,想来多半也是从奥之院的卿子那里讨要来的。卿子曾说这刀拔了就要死。头一回拔刀的时候的确感到非常疲乏、站不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身体已经伏倒在了地上,可能确实是死过了一回吧。但后头再用这柄刀的时候就没有这样的感觉。不知道弦一郎是如何拔的刀。


自从得了宿石和水莲以后,除非弦一郎遣他出去做事,狼很少自己在外头走动。一来是身负龙胤,二来是取了拜淚,总是小心为上。御子虽已查明了前往源之宫的法子,但眼下正是内府紧逼的时刻,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缺少人手,要他顶上。一来二去的就拖了许久,形成一种仍旧在微微晃动的平衡,如同石堆一般。苇名的地界里垒了许多这样的石堆,形似小小的五輪塔。不知道是谁堆起来的,但能瞧出来堆的时候必然花了很大功夫来维持石头之间的平衡。轻微的晃动在耗光了人全部的力气以后,开始逐渐变得致命。狼战栗起来,感觉牙齿根部有一种隐隐的刺痛跳跃着。它们逐渐往上爬,最后扎进脊髓里,无声地揪住每一寸皮肉。喉咙滚动着发出轻微的咆哮,听起来像是野兽发出的威胁。他从来没能被真正杀死过,但他现在可以被杀死了。


弦一郎没有理会他,蹲下看尸体原先躺着的地方。那里果然已经被染成了一大片黑褐色,在边沿处尤其暗。他摸了一把,又将手凑近闻嗅了一下,随后站了起来,冲狼点点头,示意他跟自己走。狼沉默着站了起来,感觉一阵刺痛从脚趾尖顺着血管流到小腿肚上。起先分不明白是冻的,还只是蹲得太久了。揉搓了两下以后,血又流起来,能感觉有些地方发烫、发胀,知道是被冻伤了。狼对这样的感受不陌生。他打小在山里长大,遇见枭之前不知道穿鞋,只用短麻绳在足弓绕几圈,防止在雪地里跌倒。唯一没有受过冻的冬天同阿蝶一起在薄井。阿蝶教他使幻术,靠一把叫作怨恨形代的小刀,听说刀内封有武士的亡魂。倘若用血喂了亡魂杀戮的欲望,它便会奉上能够承载幻术的形代纸人。阿蝶惯将小刀同手里剑一起藏在笼手底下,斜着贴在腕上。小刀很薄,边缘很利,一翻手便能划开手腕,蝴蝶就从那里边飞出来。阿蝶教他的时候说使幻术的媒介是血,但他分明瞧见蝴蝶是惨白的纸人变来的。


不久之后,阿蝶便同那柄短刀一起消失了。狼很长一段没再见过那样的纸人,直到内府再度同苇名开始交战。那时候父亲也已经不见了。他在回薄井的中途误入了苇名的地牢,空荡荡的地牢里四处漂浮着白色的形代。往深处走有座五輪塔,狼在那里捡了柄一模一样的白色小刀,刀身刻有奉魂二字。他学着阿蝶的样子划开掌心,血滴下来,在半空中抽成透明的半个小人,很快又消散了。没有蝴蝶从那里飞出来。


听闻一心曾于起兵前夕参拜龙泉,向源之神明祈求佑护,供奉之物正是形代。苇名一心以血祭奉魂,换取形代,使其顺龙泉川漂流而下。又于石祠前的三方摆上神馔,与苇名众分而食之。是年秋,盗国之战大胜,后将其定为龙泉参拜之年。次年,源之水端流处爆发疫病。病人身上长有可怖的黑瘤而不死,只有将黑瘤割下后漂入水中,才能使人短暂地脱离痛苦。或许是这时候才明白了,以血祭的乃是善神,以形代祭的则是恶神。形代乃人的怨恨凝结之物,但狼始终没有想明白。阿蝶是为了什么在怨恨呢?


他跟着弦一郎走回内室。殿内的末社上挂着注连绳,绳上缀有菱形的纸垂。前边摆着案几,上头的三方里盛了米。书库的门大敞开着,御子已经不在了。狼警惕起来,问他:九郎大人呢?


御子很好,我需要御子的血脉。弦一郎说,又补充道:但现在,我想要你的血。


狼感到不解。弦一郎要他的血干嘛呢?狼想不明白。但可以肯定的是,就算喝了再多龙胤侍从的血,也没办法就这样得到龙胤。他知道这个,因为上一回在仙峰寺的时候,他的脖颈也以熟悉的力度被那些僧人体内的长虫拉扯过。狼没有出声,在所有可能的缘由里面挑拣着。但他没有找到。他擅长的是服从命令,而不是去思索那些古怪的命令是为了什么。弦一郎的刀悬在他的后腰,黑色的那柄不死斩悬在下头,比他惯用的那柄刀还要长出一些。他感到不安,从血脉里流出的不安,逼迫那些念头继续在他的脑海里头徘徊、碰撞,变得更加散乱、嘈杂。他在这样的嘈杂声里清楚地听到了一记碰撞的响声,然后他发现自己被狠狠地掼倒在了地上。弦一郎死死地压着他,用牙齿撕咬着他的脖颈,喉咙里发出野兽一样低沉的咆哮声。


兜上的金饰硌在他的下巴上。义手被按住了,楔丸对他而言太远。狼眯起眼睛,在胸前不大的一片地方摸索着。忽然,就在一瞬间里,仿佛时间变得很长,弦一郎松开了牙齿,不动了,身体软软地倒在了他的身上。狼将他从自己身上掀了下去,大口地喘起气来。然后他开始咳嗽。他感觉自己的血沫从脖颈直接呛入了咽喉里。这感觉即将变得熟悉,但至少现在他知道自己曾经是被这样溺死过一回的了,或者呛死,而非如想象中的一样被长虫勒断了颈骨。随后他觉得自己好像也明白弦一郎为什么想要他的血了。虫乃龙的眷属,仙峰寺得赐虫的僧人也对他的血表现出了同样的干渴。尽管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的、足以解释一切的缘由,但这让他觉得弦一郎的念头是有迹可循的,让他至少有那么一些放松下来。


他转头去看弦一郎。


弦一郎也在大口地喘着气。黑发乱糟糟地从兜下支棱出来,盖住了火一样红色的眼睛。他的牙齿上、嘴唇上,仍旧沾染着狼的血,但马上又被他自己抿去了。侧肋下深深地插着一柄白色的小刀,刀身全部埋了进去。有浓烈的血腥气,但奇怪的是并没有血流出来。狼默默地膝行过去,把龙形的刀柄握在手里,拔了出来。弦一郎抽搐了一下,血红色的眼睛死死盯住了他。狼垂下眼睑,看见许许多多惨白的形代从皮肉翻卷起来的地方涌出。然后他解开围巾,低下头,将脖颈喂给弦一郎的牙齿,直到那些纸人完全消散在空中。





……


进到奥之院的时候,变若的卿子正倚在矮桌上休憩。狼默默地等着。院中有瀑布,泼溅在石上,积起浅浅的水潭,潭上浮一层薄薄的水雾。想起头回来的时候执金刚铃进入的幻境,后来听闻是其余变若的卿子魂魄所居之处。又想,倘若世间确有这样一处位于生死之间的地方,不知道……卿子就在这时候醒转过来。狼听见有声音喊:御子的忍者,就冲里边低了低头,迈步进去了。烛火在风中晃了一晃,朝两侧飘去。我是来归还不死斩的。狼说。


噢。卿子低呼了一声,又问:如此…是已将不死斩断了吗?


啊。狼回答道。想起一心问他:阻碍斩断不死之人,你都斩杀了吗?


斩杀了。他说。卿子闻言,似乎感到不解,但还是站起来,进了内殿,抱了黢黑掉漆的刀匣出来。木匣的一端刻有朱雀巴纹,另一端发黑、开裂,留下的痕迹像是树根。狼看了一会儿,将两柄刀从背后一道解了下来,先捧起拜淚,用双手轻轻地递放了回去。卿子又把刀匣慢慢推合上了。狼没有动,看着暗红色的刀鞘一点点消失在黑暗里头,直到完全合拢了,狼的眼睛仍旧看着那里。卿子也坐着,借着殿内的烛火看狼的脸,发现原先右眼处的白瘢已经不在那里了,很干净。不是什么都没沾染上的那种干净,而是对什么都没所谓的干净。忍者垂着眼睛,好像已经不再看着刀匣,转而看向手里握着的另一把刀。回想起对方头回来的时候的样子,一时不明白这张脸从始至终都是这样一副对什么都没所谓的样子,还是已经变成了一副没什么可以再有所谓的样子。空气很安静,能听见轻微的窸窣声。不知道是灯芯在烧,还是仍有虫在爬。狼握紧了開門。


“这柄刀,”卿子低垂着眼睛,“并非由仙峰寺来。”


“…是吗。”狼说:“我明白了。”


他站起身,将開門照原样系在了背后。卿子冲他低了一低头。狼也低了低头,又竖一竖手掌,转身离开了。卿子看着他的背影,想说:请再来。可心里知道忍者永远不会再来了,世上恐怕再没有御子的忍者了。





……


狼握紧了手中的东西。那不是一柄刀,不是他一直以来习惯的重量,但是他知道他会习惯这样的重量。


英麻来的时候,狼盘腿坐在草席上,用一侧的膝弯夹住了木头在雕。地炉里堆着木头,没烧上炭,四下昏沉,只有佛坛前点了一盏小油灯。佛坛空荡荡的,曾经供着雕佛的师傅化作修罗的断臂,因此四周摆满了忿怒尊,以四手结明王印,在墙壁上映出可怖的影子。另有一尊佛像立在莲花座上,有十一面,一手以三指持宝瓶,另一手结施愿印。十一面观音可祓修罗道,是在那支手臂被斩了以后,由苇名一心亲自从仙峰寺请来的。这样的佛像,在平田宅里也有一尊。野上老太太疯了以后,常常念起那尊观音。只说那夜大火,佛堂中的地藏全数毁于一旦,唯独观音菩萨宝相庄严,金身立于火海之中而不倒。狼不置可否。


寺里破了一块的墙壁还没挡上,空气十分潮湿,呼吸间觉得唇齿间已经沾上了水,渗着一股好像是泥土发霉了以后的味道,闻久了以后感觉整个人都变成了泥做的。英麻跪坐在地上,只一会儿,就感觉自己的小腿和被泡软又冻硬了以后长死在泥地上一样,没办法移动。没有人说话。整间寺庙里只回荡着沉闷而规律的凿子凿木头的声音,好像是要等雕佛的人把她从木头里一点一点凿出来。


但狼只是在凿着,在木头上漫无目的地地留下一些痕迹。他也试着在木头上留下一些规律的痕迹,比如直线。但木头活着,就要结疤,有裂痕,长细小的瘤子。有时候觉得自己确实凿下了笔直的一道,细看削出来的表面却还是凹凸不平的。狼于是放下了凿子,将空荡荡的那只袖管掖进腰间的系带,又把木头换了个方向,夹回膝弯里,想要将那些瘤子全都削去。庙里很安静,英麻好像已经走了。有细细的一道什么东西爬过皮肤,留下一种轻微却很深的刺痛。狼盯着自己的腿看。木头上扎出来的一根刺刺进了肉里。他知道,他闻到血的味道了。


狼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他瞧见了白色。白色的,如絮的碎片,模糊地旋转着落下来,却总也落不到尽头,于是才发现并非是碎片在下落,而是意识在缓慢地上浮。起先觉得周围是水,又觉得比水要粘稠、厚重。与其说是上浮,更像是在被什么力道向上抽离。他逐渐醒了,逐渐感受到冷,感受到身体变沉。想要伸手去抓住点什么,发现指尖已经深深掐入了土里。浓稠的血流过的地方慢慢一点一点转暖、变烫,最后跳动着胀痛起来。那些血离开了他,已经不是他的一部分了,但他还是能感觉到它们在缓慢地爬行。侧肋的箭疮已经愈合,但下唇的伤口还在那里。他张开嘴喝了一口带血的水汽,立刻就被干燥的喉咙吸收了。他想要喝一口水,一口药水,但葫芦不在那里。


“你醒了。”弦一郎说。“老爷子走了。”


……啊。狼说,但没能发出任何声音。意识虽然清醒,却还没有准备好使用自己的身体。他死了很久,需要用更久的时间活过来。半空中回荡有浅浅的水声。一片很薄的影子罩过来,葫芦被递到他的嘴边,有水顺着舌头和牙齿流进来,积在嗓子眼,咽下去的时候在喉咙里挤出一阵柔和却冰冷的胀痛。影子又移开了。他的手指最先和泥土分离开来,开始抽动,一点点收紧,握住落在手边的楔丸。这让他感到安心。随后眼睛看见的东西也渐渐变得清楚,不再是大团模糊的灰白色块。他看到了月亮、雪、大片大片白色的芦苇。弦一郎背对着他坐在地上,因为洗了很多次显得有些发白的披风上印着花菖蒲的纹样。他的身体深深地埋在泥土里,仍旧在不断地上浮。又过了很久,才终于等到它浮上泥土的表面。他可以坐起来了。弦一郎也坐着,在擦他的刀。不死斩被撇在地上。


“捡起来。”弦一郎说。“它是你的了。”


啊。狼还是如此说。依言做了。身上没有多余的系带,只好跪坐回地上,将開門放在膝头。楔丸被收回鞘里,但狼仍旧握着刀柄。月光穿透黑色的瘴气,映在刃上,才发现这柄刀的刃也是乌黑的。听闻不死斩有两柄,黑色的能开黄泉之门,可使死者经转化而创生。但这转生究竟是什么意思,又要如何做到呢?是像木头结胎一样,还是凭空生出一个人来?这恐怕就没人知道。狼又问自己:弦一郎要不死斩干嘛呢?直觉这不是个合适的问题,但又一直纠缠着他,让他感到不安。狼不知所措地沉默一会儿,随后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样猛地抬起了头,问他:“……九郎大人呢?”


“御子很安全。”弦一郎说,“已经送到月见橹去了。”


“我要见九郎大人。”狼摇晃着站了起来。起身时的那种疲惫他已经很熟悉了,就好像身体和泥土都觉得彼此是自己的一部分一样。为了阻止身体的逃离,土地便向他施以一种几乎无法承受的重量。他醒来,在和那力量对抗的过程中,只不过并非在死后醒来,而是又回到了死前,因为身体会逐渐想起一切,想起被劈开的右肩,被箭矢刺穿的侧肋和小腿,被刀剑捅过的胸膛和肺叶,还有更早更早的时候被削去的那支左臂。他知道还会有更多,但他不知道会在哪里、在什么时候。然后他看向弦一郎。弦一郎把刀收了起来,手里握着狼那柄被他拾起的白色小刀。刀刃很利,不知何时破开了他的掌缘,留下深深的一道血痕。


噢。狼忽然明白了。他瑟缩了一下,好像从那道血痕里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握住開門的手指收紧了,发出咔咔的响声。他看着血往下淌,爬过刀刃,在刀尖汇成一滴,然后坠向地上。啪。


弦一郎到底要不死斩干嘛呢?


“狼啊。”弦一郎叹了口气,问他:阻碍斩断不死之人,你都斩杀了吗?


雪下不多时就停了,月色变得明朗起来,从高高的芒草杆子里穿过。狼发现自己可以瞧清楚弦一郎的脸了,但狼却感到迷茫。忍者记人很少靠样貌,靠的往往是身形、气味,以及声音。弦一郎的眼窝很深,眉间有褶皱,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下巴带淤痕,很方正,但并不对称,左边的嘴角好像也撇得更向下一些。面色虽然和缓,气势却仍旧迫人。狼皱起眉头,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即便对上了那张脸,发现仍旧琢磨不清楚后头藏着的想法或念头。只觉得眼前这个人长得是弦一郎的模样,讲话的语气却像极了一心。想起一心反问他“…是吗?”,又觉得里面好像藏有别的什么意思。只是老人已经不在了。就算是有什么言外之意,恐怕也没办法传达到了。


……真的没办法吗?弦一郎看着他,眼睛里有一丝浑浊的白色。


——我拒绝。他脱口而出,声音回荡在寂静的佛寺里,又觉得当时弦一郎说的好像不是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愈是回想那一天发生的事情,愈是想不起来弦一郎究竟同他说了些什么。只记得语气同一心很像。时间久了,恍惚觉得那天芦苇地里的应当是老人才对。在寺里待着,有时闭上眼睛,也能听见弦一郎的声音,只说:给我你的血。狼觉得自己没有理由拒绝这个。


狼站起来,一点点抻开僵硬的身体。英麻果然已经走了。身后很远的地方放着一个食盒,食盒上摆了一个小小的布包。布上印了小朵小朵的菖蒲花蕾,边缘已经脱开了线。狼先去水瓮里洗了手,才弯腰把东西捡起来。触手是软的,感觉很暖和。又凑近闻了一闻,什么都没闻到。血的味道如影随形,从时间的那一头刺进脊髓里,在脖颈底下轻轻地跳动着。他没办法闻到别的东西了。风从山谷里吹过来,扑在脸上,通常该带着冷掉的灰烬、泥土、烟的味道。但是狼什么都没有闻到。


他赤脚踩到廊上,绕到佛寺后边。竹林里头辟开了一块空地,起了两个小小的土丘,一个前头插了片芦叶,另一个上头倚着柄野太刀。狼一来,就显得这地方有些逼仄。他跪坐下来,把布包放在芦叶前边,伸手去握太刀的柄。手伸到半途,又转回来,从腰间取出了一柄短短的白色小刀,小心翼翼地划开喉咙下边的皮肤。狼仰起头,听见沙沙的响声。有小小的纸人停在他敞开的前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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