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all we live back to Noachian

Anno Domino

那投靠我的,必承受我的圣山为业。


  



……

我想讲一个故事。这故事同别人没有任何关系,所以我会尽全力做到坦率。令我感到恐惧的是,我的思想如此狡诈多变。这起先是我用于对抗他人的工具,但渐渐地,它开始服从于我的感情而非理智。在此等情况下,我想我可以断言,它服务的便等同于是故事的另一位主角。


故事好像总是这样的,总有两个主角,彼此对立、事与愿违,最后处境对掉。而当事态发展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事情的开端就会变得无足轻重。当一个已经死去多时的人重新站在你的面前,那人就会成为你生命里至高的存在,而你绝无机会脱逃,绝无力量拒绝。略去那些我做出的、使他深陷于生与死的夹缝中无法逃脱的糟糕决策,同他四目相对的那一秒给予我极度的、过剩到几近荒唐的快乐。就因为这一秒,我意识到自己所求的是他所剩下的、永远不能为人所获取的时间。


它是一具死得好好的尸体。我在一片残骸中认出它灰色的眼睛。第一个念头不是他果然死了,而是我终于死了。人活着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很多人。他不仅仅是我的学生,还是某个人的哥哥、某个人的前辈、某个人的敌人,甚至某天可能会变成某个人的爱人。可我就单单只是他一个人的老师,而我现在失去了所有可以在这空无的世界中锚定自身的东西。我渴求死亡。但我渴求的是回归这空无,而不是在这冰冷的空无中作为绝对的异质永远孤独地漂流。


所以我带他去看了医生。


它是一具死得好好的尸体,而我打算迫使他在这具身体里再度降生。


于是针头刺入动脉和脊柱,深红色的血液同透明的脊髓液一起顺从地流出。他从指尖开始逐渐干枯下去,如同河流从蛛网一样遍布荒原的河道里逐渐退行,露出底下被磨成粉末的同河沙混作一团的尸骨。溶解了羟苯甲酯的防腐液从如脐带的导管里重新流进去。手术刀划开皮肉,将前胸均匀地分成四瓣,像脆弱的蝶翼展开。脏器被一一取出又破开,塞入无菌的纱布再缝合。无影灯下年轻的身体再度充盈起来,苍白的身体微微反光,像是一只脱胎换骨后即将被送上祭坛的羊羔。


机器运作时的声音低哑、规律,像是锯子在轻轻地唱歌。每一个起伏就是一秒钟,绵延不绝的一秒钟接着一秒钟又是一秒钟。我感觉自己的心跳逐渐与这一秒钟一秒钟同拍。听说人死的时候会在眼睛里留下生前最后看到的景象,但他睁着的眼睛里只有面对死亡冷漠而无畏的目光。


我们究竟是什么时候完成了这处境的对掉的呢?他被抽干的是血,而我被抽干的是什么?


总是盯着秒针的位置是一种病态,把秒针请进心里是一种自杀。但又像是出汗,像是一种排泄。把时间排泄出去、祈求无时间的降临。人类总是喜欢犯错,总是忍不住一错再错,而我犯下最大的错就是明知太阳依旧升起,却仍旧阻止他正确地死去。


我抱起他,感觉手上的重量沉如一座圣山。



……

如你所想,我使用他。


生命的本质是存在。它俘虏一切实在的,剔除一切虚无的,其中甚至包括它自身。而在这由我自己的生存意志掀起的惊涛骇浪中,除却把自己钉死在某种更为确切的存在之上,我别无选择。


我的死志只能可笑地在他被几乎戳了个翻面的所有洞里留下痕迹。这对他而言仍旧能被称作是一场战斗,但与血液一起被抽走的是他身上那种反叛性的暴烈。我们在彼此的生命中都已成为一个谎言。我们都已岌岌可危。


使用他没能让我活得更好。为数不多的睡眠里我整夜整夜地做梦。梦里银色的月光下升起一座洁白的圣山,劈开海水,撞碎浪潮,掀起暴雨同飓风。而我在这无可躲避的狂风中被撕碎如尘埃,被抛洒至我永远无法企及之处。但这力量并不意在征服我、摧毁我,而是要将我从这实在的虚无中解脱出来。或许某一刻我曾经动摇过,打算放弃,把属于他的时间如数归还。但是那座漂浮于柔和的银色浪涛之上的洁白、高耸的圣山无时不在梦境里吸引着我,要我以一种无法解释的方式走向被期待前往的地方。


那夜我从梦里醒来,看见他躺在我身边,灰色的眼睛大睁着。我舔了舔他的眼睛,又摸了摸他柔软的腹腔,头一回觉得他身上有一种人在抵达无人的状态时才能获得的自由,比我的任何一个念头都要更自由。这非生命的存在比世上任何可以被征服的生命都强大,如同在极狭小的碎裂的地基上倒置着立起的金字塔。


你要如何和一把枪之间拥有绝对的坦诚和对等?不是和它同床共枕,而是在扣下扳机的同时将它对准自己。我忽然极其恶毒地想他是不是故意为我而死以证明他对我的爱并不比我对他的少。


生以死结束,正如拥抱以松手结束。如果拙劣的同义反复算不上永恒,那至少我要从他的杀人凶手那里夺回他的死亡。


于是现在,我终于站在了这座由我亲自筑起的圣山之前。


距离我头一回做梦已经过去了四年,我怀疑自己有意挑选这漫长的时间就如教徒以跋涉来赎罪。这工作持续得太久,久到我已被时间吞吃得仅余残肢,而那个巨大的陷我于此地的失败已经和其他大大小小充斥了我人生的平凡的失败一样成为了同义反复的一部分。我忽然想起来自己曾对他说:等这一切都结束了,我就抱抱你。


银白的月亮扎入水面,如同持续不断尖锐的刺击,击起薄薄的海雾,迷蒙地泛起白色。一座脏兮兮碎冰一样的庞大的山在浪涛中柔和地沉浮。再走近些,我就能清楚地瞧见那山上长出的成百上千张脸。一半面无表情,一半安详舒展。肢体两两交缠,头颅互相亲吻,以弯曲的关节为轴缓慢地扩张、堆叠、拥抱。手臂卡住头颅,双腿圈住身躯,直到成为一座平地而起的山,静静地漂浮在银色的海面上,如同一条蜷曲酣眠的巨蟒,柔滑的鳞片在月光下泛起温润的蛋白色反光。站在山巅的是我真正的学生,睁眼却无法闭上,死去却没能安眠。前胸缝合的走线精致而刺目,像是一座从他身体里长出的十字。


我走到海边,将衣物一件件脱了下来、叠好,放在草丛里,像是蛇蜕下死去的自己。然后我抓住了那根牵着不知道哪个我或是他的绳子,开始缓缓地涉入海中,逐渐完全进入到这座山的阴影里,触摸到它的一部分。我努力地将手伸得更长、更向里,钻过镂空,擦过温暖的皮肤,触碰着、寻找着。我的手在颤抖,在浪潮中苦苦摸索,然而手心始终空空。这缺失是某种令人绝望的东西,像是一种通过了断绝一切而得到了一切的自由,一种穿透性的辐射,某种伺机捕获我的东西,引诱我进入那黑暗而不真实的深处。肌肤相触的感受使我肌肉紧绷,使我产生了一种想要将随便哪一块肢体撕扯下来吞吃入腹填满空荡荡的饥饿的冲动。


饥饿、食欲,人诞生之初就永远如影随形的痛苦,无法摆脱,只能以更狂暴更无解的痛苦来替代。譬如空洞,譬如虚无,譬如黑箱摸物。命运对世人皆有安排,而我为了违逆这安排宁愿选择一条更加惨痛的路,只因为我相信我的学生永远会和我走上同一条路,正如同黑暗中伸出来的另一只手握住了我的。我伸出的手冰冷、潮湿,十分不体面,但它没有颤抖,也没有缩回。我从来没有握过比它更平静而亲切的手。这一切都好像发生在遥远的过去,它在无尽的残骸中认出了面目全非的我,然后握紧了我。


我解开了绳子,然后开始攀爬。山体晃悠悠地动起来。浪涛打在岸上,又返回来,以更大的力度把我们推向远方。塑胶的肢体在踩踏和拉扯下不可避免地逐渐变形。突出的脊骨和脸则凹陷下去,如同被子弹打穿一般诡异地扭曲起来,不过好在它们都没有断开和彼此之间的联结。塑胶之间彼此摩擦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缝隙里射出非人的目光。那是一种以自我的瓦解为代价换来的奇异的目光,没有任何强度,也没有任何情绪,但却足以穿过这冰冷、傲慢、庞大的东西中寄宿着的无限的时间。


想必从来没人有机会能注意到自己入睡时的神情。愈向上走、我踩在脚下的身体愈新,那上面我梦境里的表情愈是喜悦。每个我都挨着一个不动声色的他。我们逐渐变得愈来愈不像彼此,但差异的扩大只能说明我们本可以有多么相似。我们同样以失败作结的一生。


好在这一切都快要结束了。山顶,许诺给我的天堂。然而天堂于我之不存在犹如伊萨卡于奥德赛之不存在。我活得太久了,以至于现实与想象的相遇已经多到绵密得足够让二者合为一体。如果正是这二者精心策划了我对于他的时间的谋害的话,这样的谋害或许是可以被原谅的。


我弯下腰,拎起放在地面上的桶,将刺鼻的液体均匀地抛洒向四周。一点火苗升起来,随后逐渐转大,逐渐蔓延至山脚。银色的海成为一面镜子,映照着一座巨大的火刑堆。在这最后的审判里,我抱住了他,听到时钟的指针向前移动的声音。






灵感来源:佐杜洛夫斯基《圣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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